【经典悦读】洪闫华:《黄帝内经》漫记

发布时间:2014-03-28 | 发布人:

        读书须入境。

我面前摆着一本八百多页的《黄帝内经·素问》,这本书我只读到《生气通天论篇第三》,用时不多,大概从去年秋天开始,每天早上或晚上想起就翻看几句,有时只是查究其中一个字。这个版本,是1985年人民卫生出版社从《古今图书集成》辑录的本子,竖排繁体,《内经》的每一小段,都附有王冰、马莳、张志聪等先贤的解读。三位都是医中圣手,解读虽比原文长数倍,却也精妙,反倒是结合医理的一些阐释,更容易懂。所以,读的时候,更多的时间放在了三位先生的解读上了。

        读《黄帝内经》会让人心宁静,也让人更加相信这世界的不可思议。也是在去年秋天,我读《黄帝内经》不久,一个偶然的机会,得遇一位云游到川的老中医——海南黎族,不知名号,但以“阿公”称。一位老朋友介绍去看病。他介绍时,我将信将疑。阿公住在城南郊外一个别墅区里,临时借用的房子,和他的妻子(姑且称阿婆)两位,一位主医病,一位主请神。阿婆是黎族,但曾做过小学老师,后来皈佛,自称自小耳濡目染,全村的黎族都略通医术,寻常小病都能自愈。当时,阿婆正在准备给一个孩子消灾祈福。阿公坐在另一侧墙边,给病人把脉,把脉之余自装长长的烟枪,吞吐着淡淡香气的水烟。他身边播放着《道德经》的朗读录音。

        阿公只开方,不收钱,所有人一律如是,并告之去同仁堂买药。给我也号了脉,说了我的症状,无一不中——气极虚,肾漏精,肺胃肝心已伤。回来后半信半疑,去抓了三服药,吃了之后,没有及时去复检。大概一个月后,朋友约我再去,其时阿公已在收拾行囊。阿公又给我号了脉,摇摇头,说“你没有好好吃药”。然后又一笔一划地给我重新写了药方——和第一次用的药一样,只是剂量加大。他嘱咐我老老实实吃一个月,病能好八成。看了病,阿公留我们吃饭,不容我们推辞,就挽起袖管去厨房了。阿公的质朴,让我心底佩服。

        那顿午饭,记忆最深的是阿公烧的黑黝黝的红烧肉,和我小时候逢年过节时吃过的一样,香。阿婆跟我们讲,阿公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出来走走,治病救人,广积福德。阿公不仅能治病,而且对《易经》、道家的学问也研磨数十年,而他却打断阿婆,略含羞涩地笑说:“我没有上过学。”阿婆很健谈,虽然自称退休了,但气色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,一头乌发又密又长。阿公要含蓄的多,和我想象中的古代士子一般,内敛而通达。我后来还是忍不住请教他:中国文脉几绝,于今而后可还有希望?他一边咬着肉,沉思半晌,拿筷子轻轻敲住碗沿说:“道不亡,中国不会亡。”

        从那以后,我便老老实实地喝药,并从心底里承认:我是一个病人,还不是一个健康的人。于今,药早已喝过一个月,只是断断续续,药效没有那么神,但身体却真的好起来,阿公给我看病时所说的各种隐而未发的症状也差不多消弭了。其中最明显的变化,就是我指甲的月牙,从当初一个都没变到了八个。

        这件小事,对我最大的影响,是让我再看《黄帝内经》时,多了一份虔敬。其实,正是因为缺少对《黄帝内经》的虔敬,我一直没能真正走进这本书。

        大概十四年前,一位同学就跟我倾力推荐《黄帝内经》。他并没有讲清楚为什么要读这本古奥的书。现在回想,似有所悟。当时,他刚刚经历一次面瘫的意外之痛——因为跑步出汗,回来在电扇边睡着了,醒后半边脸就没知觉了。设若他早一点读了《黄帝内经》,知道夏天最怕受冷,最易被“虚邪贼风”所伤,那么他就绝不会在电扇下逞一时之快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 后来,我的确借阅过《黄帝内经》,但真看不懂。还借了一些中医相关的入门书,大概了解了五脏六腑,甚至认得几个穴位。一晃几年,到2008年,由于经常熬夜加班,加之对四川饮食的深恶痛绝(从小吃的清淡,对川菜各种调味料重口味,口虽吃之,心实非之),我开始脱发了,到2009年末头顶上的“地中海”版图若隐若现,心里也知道病来了。那时,找来曲黎敏的各种养生书(其中包括“黄帝内经养生智慧”)来看,是对中医和自身身体的更深了解,但也仅于了解而已,并且带着很强的功利心,无非想找一两个方子治自己的病。

        2011年,我看到一个叫“黄帝内经”的纪录片,央视拍摄。全程看完,除了对《黄帝内经》更加景仰之外,并无更深的触动。但我心里真知道,在中国浩如烟海的文化典籍里,有这样一本老书——和我们的老祖宗一样老的智慧,藏在其中,非常人所能知。

        我是常人,所以依然没有冲动去认真读它,或者说,也不敢。

        2012年,来交大图书馆上班,一半是机缘,一半是工作任务,我又碰到了《黄帝内经》。因为馆藏《古今图书集成》要做一点整理研究——其实完全谈不上研究——所以不得不动脑筋想一想从哪里入手。去网上查了一下,从《古今图书集成》辑录出来的典章,最早也最全的,就是“医部”。我便买下1985年版的这套《古今图书集成·医部全录》。

        只有到这时,我才逐字逐句地拜读《黄帝内经》,默然发现,我脱发的原因在这书里早说的很明白。《素问》的第一篇,《上古天真论》就讲到女子和男子从生到死的自然过程,标明了生命的不同阶段。关于男子,以八年为一阶段,从孕育开始(出生时已近十月,算作一虚岁),到八八六十四岁为终点,描述了生命体征的变化。其中有言:“四八筋骨隆盛,肌肉满壮;五八肾气衰,发堕齿槁;六八阳气衰竭于上,面焦,发鬓斑白”。四八,即25—32虚岁之间,也就是我废寝忘食的岁月,人生的病,都是在这一阶段奠定基础,或厚或薄,后半生的“性命”大概由此而再造。五八,即33—40虚岁之间,我正处在这一生命阶段,头上的“地中海”霸业也是在虚33岁时定鼎。六八的情状,我想所有读到此段的交大男老师们多多少少会有体会,尤其那些沉迷于搞科研、打麻将的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 大概像《黄帝内经》这样的书,只有到了我这个年龄才有耐心去读,或者说吃了苦头才知道好歹。恰巧前两天听《伤寒论》(白云出岫朗读录音),其开篇就是张仲景的序论:

怪当今居世之士,曾不留神医药,精究方术,上以疗君亲之疾,下以救贫贱之厄,中以保身长全,以养其生。伹竞逐荣势,企踵权豪,孜孜汲汲,唯名利是务。崇饰其末,忽弃其本,华其外而悴其内。皮之不存,毛将安附焉。卒然遭邪风之气婴,非常之疾,患及祸至,而方震慄。降志屈节,钦望巫祝,告穷归天,束手受败,賫百年之寿命,持至贵之重器,委付凡医,恣其所措,咄嗟呜呼。

虽是千多年前的肺腑之言,却正印了我当时的心境。因为朋友家里老人在省医院受了半个多月的折磨,因为听了几次医生对病人的诊断过程,更加觉得医者重大,病者悲苦。记得我很认真的问医生,可知道我阿姨的病因,她也同样认真地答:“病人免疫力弱导致的,至于进一步的原因,机器查不出来,我也说不清楚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那么现在用的药,预计要用多久,效果会怎样?”

        “先用三四个月,三四个月之后可能有效果,就继续吃;可能没效果,到时候再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 我没有再问她,因为她很忙,而且已经生气了。

        当我们能够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生命,面对涵养着精气神的整个身体,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,我们绝大多数聪明的现代人活得都很自负,肩负着各种了不得的使命却忘记了应该首先对自己的身体负责。很多人不仅不了解自己的身体,也不会按照身体的自然所需去安排生活,总以为身体就像一辆车,糟蹋坏了可以找医生去修理。大概只有当医生真正修理你的身体时,你才知道你不是可以随便重新装配的汽车。

        心悦诚服地去读《黄帝内经》,重新了悟那些关乎生死的常识和智慧,不为了活得更久,只为了活得更明白更通达,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能感悟到自己与天地之气相应,而不是孤零零的一粒尘埃。

 

作者简介:

洪闫华,男,1981年,生于息县,淮河边,濮公山下,居山之阴,住水之阴,14岁以前只知道一个“玩”,几乎没读过书——从没有瞧得起过教科书,所以一切教科书在我眼里不能算书。故此,绝没有读书的嗜好。与其读万卷书,我更愿意走万里路。但我却在各种无可无不可的无奈和不可思议的意外里,一直上学到秃顶,真是造化弄人。如果你问我,有何经历,有何壮举,我只能说,没。二十多年求学经历,让我越发相信,为学日增,为道日损。学海无涯,回头是岸,读书亦然。少读书,反复读几本自己读得懂又读不懂的好书,就像珍重几位身边好友,一辈子,够了。